2025 年 7 月 27 日清晨,嵩山南麓的薄雾尚未散尽,少林寺山门前已停着三辆挂着特殊牌照的轿车。红墙内的晨钟依旧准时敲响,只是这一次,钟声里夹杂着隐约的脚步声 —— 寺管处工作人员正将一份打印好的通报贴在公告栏上。“住持释永信涉嫌刑事犯罪……接受多部门联合调查”的黑体字,在初升的阳光下格外刺眼。
这场始于十年前的风暴,终于在这个盛夏抵达临界点。2015 年 7 月 25 日,一则署名“释正义” 的网帖《少林寺方丈释永信这只大老虎,谁来监督?》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互联网世界激起千层浪。彼时的释永信正带领武僧团在纽约演出,少林寺官网连夜发布报案材料,斥责 “造谣者”试图 “破坏少林声誉”。十年拉锯,举报者远走他乡,被举报者继续扩张商业版图,直到 2025 年的通报打破僵局。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高僧堕落”故事。在袈裟与资本、戒律与权力、信仰与利益的纠缠中,少林寺的千年清誉成为一面镜子,照见的不仅是一个人的沉沦,更是一个时代的精神困境。
商业帝国的袈裟加冕
1982 年,李连杰主演的《少林寺》上映,观影人次达 5 亿,一角钱的票价创下亿元票房。彼时 17 岁的刘应成刚到少林寺不久,法号释永信。他或许不会想到,这部电影不仅让少林功夫风靡全国,更预示着他将以商业手段重塑这座千年古刹的命运。
1999 年,34 岁的释永信成为少林寺史上最年轻的方丈。这位安徽颍上农家子弟的崛起之路,始终与时代浪潮紧密相连:80 年代借电影热组建武僧团开启全球巡演,90 年代抓住“非遗申报”机遇绑定国家文化战略,2000 年后推动少林寺商标在 100 多个国家注册。当他穿着袈裟在 MBA 课堂上学习企业管理时,已然勾勒出 “佛门 CEO”的雏形。
少林药局的变迁堪称商业化的缩影。这个始于 1217 年的医疗机构,在释永信主导下转型为“非遗传承 + 现代工艺”的产业模板,2019 年销售额突破 8000 万元。活络膏、灵芝茶等产品通过电商平台销往全国,包装上印着的“禅意养生”字样,与其说是宗教符号,不如说是营销话术。更令人瞩目的是,少林寺关联公司在 2022 年以 4.52 亿元竞得郑州一块商业用地,容积率高达 4.0,规划图上的写字楼与酒店,与山门外的古塔形成奇妙的时空对话。
企查查数据显示,释永信曾关联 18 家企业,涵盖文化传播、旅游开发、食品医药等领域,注册商标达 795 个。从“少林欢喜地”文创店到武术培训连锁机构,从网络游戏授权到海外分寺建设,这座千年古刹逐渐演变为庞大的商业帝国。有媒体估算,释永信个人年收入过亿,而他乘坐的豪车、饮用的天价茶叶,与寺内僧人朴素的斋饭形成刺眼对比。
“我们不是要商业化,而是要现代化。”释永信曾在政协会议上如此辩解。但在 2015 年的举报材料中,弟子们指控他 “将少林寺视作自家金库”:通过河南少林无形资产管理有限公司代持 80% 股份,模糊宗教财产与个人资产的界限;利用海外分寺转移资金,仅澳大利亚少林文化中心就耗资数千万;甚至将信徒捐赠的“功德钱”投入房地产开发。
最具讽刺意味的是,2018 年释永信开通微博,在 2683 天里发布 4005 条内容,既有“晨钟暮鼓警醒世间名利客”的禅语,也有少林文创产品的推广链接。直到 2025 年 7 月 24 日,他最后一条微博仍在宣讲 “清心寡欲”的修行之道,三天后,调查通报便宣告了这场双面人生的终结。
十年举报的拉锯战
2015 年 8 月 8 日,北京三伏天的热浪令人窒息。释延鲁带着六名昔日弟子,冒雨走进国家宗教事务局的大门。这位曾追随释永信二十年的武僧总教头,手里攥着五十多页举报材料,其中包括银行流水、土地合同复印件,甚至还有释永信与女性的亲密照片。
“十宗罪”的指控振聋发聩:非法圈地、腐蚀官员、包庇通缉犯……最致命的是关于私生活的细节:两个户籍、多名情妇、私生女户口登记在母亲名下。举报材料附上了身份证号、户口本照片、出生医学证明等硬核证据,甚至包括 1988 年释永信被原方丈释行正“迁单”(开除僧籍)的文件复印件。
释延鲁或许没想到,这场举报会持续十年。当年最高检虽受理此案,最终结论却称“部分举报不实,存在财务管理混乱问题”。释永信安然度过风波,而举报者们则陆续遭遇 “麻烦”:释延鲁办学资格被吊销,贴身侍者释延觉“自愿还俗”,参与举报的少林寺职工被辞退。有知情人透露,一份标注“绝密”的公安内部报告显示,涉案的十名官员中,仅三人受到轻微处分。
这十年间,释永信的商业版图继续扩张。2017 年,少林寺公司收购香港一家影视制作公司;2019 年,与某互联网巨头合作开发 “元宇宙少林”;2022 年郑州拿地事件引发舆论哗然时,当地政府回应称 “这是文化产业升级的需要”。与此同时,网络上关于释永信的负面爆料总会被迅速删除,记者们接到的“不宜报道”通知,暗示着这只 “佛门老虎”背后复杂的权力网络。
转折点发生在 2024 年底。中央巡视组进驻河南,收到匿名举报信,信中附有释永信海外账户流水与私生子 DNA 鉴定报告。与 2015 年不同,这次的举报材料经过专业整理,每一笔资金往来都标注着时间、地点、经手人,甚至包括释延洁(韩明君)在澳大利亚购置的豪宅房产证复印件。
2025 年 7 月 26 日,网络突现 “释永信被抓”传言。与以往不同,少林寺这次没有“断然否认”,只是含糊其辞地表示 “方丈在配合调查”。次日,开封警方辟谣“机场拦截外逃”的传闻,却无意中证实了调查的存在。当晚八点,少林寺官网的通报终于到来,简短的文字背后,是十年拉锯战的胜负已分。
戒律与权力的博弈
“和尚不准有婚姻恋爱关系,否则就犯根本大戒,要离开僧团,没有一点含糊。”2022 年 11 月 27 日,释永信在微博上如此写道。这条获得数万点赞的内容,与其被举报的行为形成辛辣对比。
佛教“三聚净戒”中的“不邪淫戒”,对出家人而言是不可触碰的红线。但举报材料显示,释永信的私生活远比外界想象的混乱。1990 年与哈尔滨女子关丽丽育有一女刘梦亚,2009 年与尼姑释延洁生下韩佳恩,此外还有强奸尼僧释延果、霸占弟子女友李晓迪、与深圳女子刘某某的纠纷等多起事件。最令人震惊的是,这些女性的户口大多被迁至释永信母亲胡昌荣名下,形成一个特殊的“家族网络”。
1988 年的强奸案细节尤为触目惊心。举报材料称,当年 11 月 27 日,释永信在寺内施暴后,受害者释延果次日即向派出所报案,由所长张季生代笔写下自诉书。但释永信用重金买通县公安局长陈林池,销毁了全部档案。2015 年举报时,71 岁的退休干部张歧生愿意作证,却因“年代久远、证据灭失”无法立案。
深圳女子刘某某的事件则暴露出更多权力滥用。2000-2004 年间,两人保持情人关系,释永信不仅骗取其宝马车,还在佛像采购纠纷中反告对方“敲诈”。郑州市公安局调查时,竟取到两人发生关系时的避孕套作为证据,最终释永信赔偿 300 万元私了。这段丑闻当时被压下,却为十年后的调查埋下伏笔。
释永信的双重户籍问题同样耐人寻味。举报材料显示,他同时拥有 “释永信”(410125196509060054)与 “刘应成”两个身份,前者职业栏填“方丈”,后者则用于老家的家庭登记。这种操作不仅违反《户口登记条例》,更让他得以在“僧人”与“俗人”身份间自由切换——以“释永信”名义出席宗教活动,用“刘应成”身份处理私人事务。
中国佛教协会 2025 年 7 月 28 日的公告,注销释永信戒牒的同时,也间接承认了这些指控的真实性。“严重败坏佛教界声誉”的定性,与释永信多年来塑造的“宗教领袖”形象形成巨大反差。有网友套用《少林寺》电影台词调侃:“当年觉远和尚拒当武僧,如今永信方丈争当老板。”
制度破窗与信仰危机
释永信事件暴露出的,远不止个人操守问题。在宗教商业化、监管空白化、权力网络化的多重作用下,少林寺的危机实则是整个宗教界现代性困境的缩影。
法律层面的模糊地带为权力寻租提供了空间。少林寺作为宗教活动场所,其资产性质始终没有明确界定:门票收入属于“集体财产”还是“国有资产”?商业运作收益应归寺院还是经营者?这种模糊性使得河南少林无形资产管理有限公司的股权结构成为一笔糊涂账,释永信代持 80% 股份的操作,在“宗教自治”名义下得以合法化。直到 2025 年调查启动时,才发现 17 家关联企业中已有 11 家注销,资金去向成谜。
《宗教事务条例》虽规定“宗教团体应当执行国家财务、会计、税收管理制度”,但实际执行中,寺院财务几乎处于监管盲区。审计署 2023 年报告曾指出,部分宗教场所“资金管理混乱,存在账外循环”,但并未点名少林寺。一位不愿具名的宗教局官员透露:“少林情况特殊,既是文化名片,又是纳税大户,监管往往流于形式。”
更值得警惕的是宗教与权力的交织。2015 年举报材料提及的十名官员,涵盖书记、局长、主任等职位,形成保护网络。有证据显示,释永信通过“文化捐赠”名义向相关部门输送利益,换取商业开发许可。2022 年郑州天价拿地事件中,容积率从 1.5 调整为 4.0 的审批流程,就存在明显违规痕迹。
这种“政商禅”结合的模式,让少林寺逐渐偏离宗教本质。当武僧团巡演收入从每场 10 万美元涨到 50 万美元,当少林药局变成保健品公司,当方丈微博带货成为日常,“禅修”慢慢让位于“创收”。有老僧人回忆:“上世纪 80 年代,我们种地自给自足,现在的年轻和尚却在学习直播话术。”
举报者的遭遇更凸显制度纠错机制的失灵。释延鲁 2015 年举报后,不仅被开除僧籍,其创办的武术学校也被查封;“释正义”的真实身份至今成谜,仅知其被迫流亡海外;就连转发举报信息的网友,也曾遭遇账号封禁。这种情况下,十年后的调查结果更显来之不易,却也让人疑问:若不是更高层级的介入,这场正义是否永远缺席?
事件引发的信仰危机正在蔓延。当网友调侃“信徒许愿的都实现了 —— 方丈暴富、情妇移民、私生子上户口”,当“开光”被戏谑为“嫖娼的遮羞布”,受损的不仅是少林寺的声誉,更是公众对宗教伦理的信任。中国佛教协会的公告虽强调“释永信是个人行为”,但无法改变一个事实:当资本穿上袈裟,当戒律让位于权力,信仰的根基便已动摇。
2025 年 8 月初的少林寺,游客数量锐减三成。几位白发香客对着公告栏叹气:“不是来看热闹的,是来求心安的。可这里的和尚都不安分,佛祖还能显灵吗?”山门前的石狮子默默矗立,见证过千年风雨,却未必见过这般喧嚣。
释永信的结局尚未可知,但这场风波留下的追问不会停止:如何界定宗教与商业的边界?怎样平衡信仰自由与监管责任?当传统文化符号沦为资本猎物,谁来守护最后的精神净土?或许正如一位老僧所说:少林的功夫再高,也挡不住人心的贪婪;寺庙的墙再厚,也隔不断世俗的诱惑。
暮色中的少林寺,晚钟再次响起。这一次,钟声里没有了往日的庄严,多了几分沉重的反思。
(萧文 牧野 黄甫 黄子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