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连云港琪雅美容院安爱春
2025年初冬的黄海雾,是冷的。连云港海州区六号街区浸在乳白里,连钟声幼儿园的铁门都透着潮意,唯有琪雅美容院的灯亮着不是暖黄,是像雪后晨光那样,有点刺眼的亮。44岁的安爱春院长弯腰擦玻璃门,麂皮布在“科学调理”四个字上磨出沙沙声,指腹过处,鎏金粉掉了些,露出底下深褐色的玻璃痕。那是二十六年磨出来的印子,像她眼角的纹,不是岁月刻的,是风刮的、沙打的,却偏生亮得很。
安爱春院长在擦拭心爱的标牌玻璃映着她的影子,瘦,却直。像极了中正的善后河两岸的芦苇不是江南水乡那种柔得能绕指的,是长在潮头的,根扎在盐碱地里,风越猛,腰杆越挺,柔韧且充满力量。
一、破茧:1999年的“叛逆”
1981年阴历8月17日的晨钟,敲得很闷。灌云县中正镇的老宅里还带着夜寒,安爱春落了地,恰是六点半。母亲抱着她,望着窗外刚泛白的天叹:“沿海地方的娃,别像芦苇似的,风一吹就倒。
那时的中国,改革开放的风刚吹到黄海之滨。码头堆起外贸货箱,街边冒出“个体经营”的木牌,像刚冒头的草,怯生生的。可多数人还是信“铁饭碗”红本本攥在手里,才算踏实。年,18岁的安爱春站在镇政府门口,手里捏着“全民所有制”的招工通知,身后是县城唯一一家美容院的铁架床,床上摆着两瓶雪花膏。
“女人家,安稳最重要。” 街坊邻居们围着她劝,唾沫星子溅在她蓝布衫上,“美容?那是不正经的营生,给人擦脸,能擦出饭来?”
安爱春没说话,把招工通知塞回口袋,转身进了美容院。那天她学的第一样活,是给顾客洗脸。热水浇在手上,烫得慌,师傅说“力道要匀”,她练到手指发僵,夜里躺在板床上,翻出从书摊淘的过期美业杂志,就着煤油灯抄笔记。字歪扭,却写得密:“女人想变美,不是错。”
安爱春院长在琪雅门口迎接外地来的客户那时的中国美业,还在混沌里。街边小店多是“经验派”,祛斑靠偏方,除皱靠手揉,顾客敢来,全凭“熟人信得过”。安爱春却盯着杂志上的“pH值”“胶原蛋白”发呆她不信“手感”,信“道理”。有人笑她“读书读傻了”,她只说:“擦脸也是活,得做真的。”
年的中国,还在“计划”与“市场”间踯躅。“铁饭碗”是多数人的梦,“个体”是少数人的险。安爱春选了险路,不是傻,是看清了人要变美,要活得体面,这是藏不住的需求,不是“不正经”,是“真性情”。她像一只破茧的蝶,挣开的不是茧壳,是“安稳即真理”的裹尸布。
二、寻路:绿皮车上的“求道”
2001年冬天,中国加入WTO的消息传遍街头。20岁的安爱春背着帆布包,挤上了去上海的绿皮火车。车开得慢,晃得人头晕,她怀里揣着攒下的三千块钱,用手绢裹了三层,手心浸出汗来。
上海的南京路,亮得晃眼。美容院里的皮肤检测仪,闪着冷光,不像县城的铁架床,倒像医院的仪器。老板说“这是科学”,安爱春看呆了原来祛斑不是靠偏方,是靠数据;除皱不是靠手揉,是靠配方。她成了店里最“轴”的学徒:早上提前半小时到,琢磨检测仪的按钮;晚上等顾客走了,对着空床位练手法;吃饭时捧着美业杂志,馒头掉在纸上都没察觉。
“你一个连云港来的,还想搞科学?”有同事笑她,“混口饭吃就行,别太当真。”
安爱春没理。她知道,上海的美业是“排头兵”,连锁品牌冒出来,外资仪器涌进来,可多数店还是 “挂羊头卖狗肉”—— 仪器摆着看,实际还是靠 “手感”。她偏要学真的,从仪器操作到配方研发,笔记写了三本,手指磨出茧。两年后,她在弄堂里开了间小店,巴掌大,却摆着从二手市场淘的检测仪。有顾客嫌仪器旧,她红着脸说:“姐,这机器测的准,我手艺也稳。”那天她给顾客做了两个小时护理,没收钱她要的不是利,是“信”。
2004年春,广东传来“科学调理”的消息。安爱春没犹豫,关了上海的店,背着装满笔记的书包南下。绿皮火车晃了十几个小时,她在笔记本上写:“美容当如治病,要内调外养。”字写得重,笔尖戳破了纸。
广东的夏天,湿热得让人喘不过气。她在培训课上记笔记,汗滴在纸上,晕开墨痕;晚上躲在出租屋啃《中医基础理论》,蚊子在耳边嗡嗡叫,她却把“内分泌失调致色斑”记得烂熟。有人说“你一个美容师,学中医干嘛”,她答:“顾客脸上的斑,根在身体里,光擦脸没用。”
那时的广东,是改革开放的前沿,美业技术更新快,却也杂有人靠“概念”圈钱,有人靠“偏方”骗客。安爱春偏要走“窄路”,系统学色斑调理、体质养生,从“美容师”往“健康管理师”钻。一年半后,她带着技术回宁波,开了第二家店。主打“科学调理”,顾客来,她先号脉,再配食疗方,连经期饮食都细细叮嘱。有个黄褐斑十几年的阿姨,做了半年调理,斑淡了些,送她一袋自家种的杨梅,说:“小安,你是真把我们当自己家人看。”
2007年冬天,安爱春抱着刚出生的大宝站在店门口。冷风刮在脸上,她裹紧孩子,望着街上的车水马龙,心里踏实不是因为店火,是因为她做的是“真活”。那时的中国,民营经济火起来,美业却还在“虚”与“实”间摇摆,她像一盏灯,虽小,却亮着。
三、折腰:2011年的“风雪”
年春节前的寒流,比黄海的北风还烈。一场背叛,把安爱春的日子搅得稀碎。宁波的店没了,她带着大宝,拎着两个帆布包,回了老家连云港。
老家的街道变了样。连锁美容院多了,玻璃门擦得锃亮,门口摆着电子屏,滚动着“速效祛斑”“七天除皱”。她抱着孩子走在街上,有人指着她笑:“这不是当年弃了铁饭碗的丫头吗?怎么回来了?” 声音不大,却像针,扎在她背上。
她躲在家里,看着大宝啃馒头,夜里总睡不着。孩子举着画笔画了个笑脸,说:“妈妈不哭。”安爱春突然坐起来,翻出压在箱底的笔记纸黄了,字却还清晰:“要做真的。”
年下半年,她重返宁波,开了家养生馆。那时的中国,“健康中国”的理念刚冒头,可多数养生馆还是“卖产品”保健品堆得满,实际没什么用。安爱春偏不,她把广东学的体质调理技法搬出来,给顾客号脉,教经络按摩,一天接十几位顾客,从早上九点忙到晚上十点,饭都顾不上吃。有回累得在按摩床旁睡着,顾客轻轻给她盖了件外套,说:“小安,你也得顾着自己。”
她没顾着自己。2012年,她认识了东北小伙,以为能有个家。2017年,婆家来电说公公病重,她没犹豫,关了红火的养生馆,带着大宝北上。东北的冬天冷得钻心,她每天凌晨起来烧炕,陪着公公去医院,晚上给老人擦身按摩。公公拉着她的手说“委屈你了”,她笑着摇头,转身在厨房抹眼泪她以为“付出能换真心”,可她错了。
2018年冬天,公公安详离世。她怀着孕回连云港,才发现婚姻早成了空壳。婆婆的冷脸,丈夫的冷漠,夜里听着孩子哭,她觉得天要塌了。可她没哭,咬着牙熬过孕期,生下孩子后,拿着离婚证,再次回了连云港。
2021年秋,她带着两个孩子站在“海州区美业规范示范街”的牌子下。秋风卷着落叶,落在她蓝布衫上,她望着牌子上的“规范” 二字,突然笑了这些年的漂泊、背叛、委屈,像被海风卷走的沙,可她心里的那丛芦苇,还立着。
“我不能倒。” 她对自己说,“孩子还等着吃饭。”
四、扎根:2023年的“真”
年底,老东家找她管理美容院。她每天七点到店,检查仪器,培训员工。看着年轻姑娘们用数字化仪器给顾客定制方案,她想起当年上海的那台旧检测仪,突然觉得,时代是真的变了可“真” 字,没变。
2022年,为了给孩子好的教育环境,她咬牙买了学区房。签合同时,她摸着房产证上自己和孩子的名字,眼泪掉在纸上不是哭,是踏实。那时的中国,城镇化快马加鞭,“为娃择校买房”成了千万家长的选择,安爱春不是特例,却是最“倔”的一个她没靠别人,靠的是自己的手,自己的手艺。
年春节刚过,她决定自己开店。考察了半个月,选了“琪雅”就冲“科学调理”四个字。开业那天,雾刚散,老顾客就排起了队。宁波来的阿姨坐了三个小时高铁,捧着杨梅说:“知道你开店,必须来捧场。”安爱春握着阿姨的手,没说话,只把杨梅放在玻璃罐里,泡了茶,给每位顾客倒了一杯。
如今的琪雅美容院,没什么花哨的装饰。墙上挂着《美容业服务质量管理规范》,柜台上摆着市场监管总局认证的仪器,玻璃罐里泡着金银花、玫瑰花那是她给顾客准备的调理茶。她每天六点半起床,七点半到店,先烧一壶水,再擦一遍“科学调理”的招牌。顾客来了,她先号脉,再聊家常,不像做生意,像走亲戚。
有回一个阿姨来做色斑调理,聊着聊着就哭了儿媳嫌她带孙子带得不好,心里堵得慌。安爱春一边给她做护理,一边听她唠叨,还教她疏肝理气的按摩手法。后来张阿姨每次来,都带着自家做的包子,说:“小安,跟你聊聊天,心里就敞亮了。”
安爱春没说什么大道理,只说:“姐,日子是自己过的,别委屈了自己。”
傍晚八点,她关店门时,总能看见两个儿子背着书包跑过来。大儿子帮她拎包,小儿子举着画笔画的美容院,奶声奶气地说:“妈妈,今天我得第一了。” 她笑着摸孩子的头,牵着他们的手往家走。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三个影子,像三株芦苇,并排立在潮头。
2025年的中国美业,早已不是当年的混沌模样。“健康中国2030” 规划把美容养生纳入重点,市场监管严了,消费者也懂行了。可还是有人想走“捷径”速效祛斑、七天除皱的广告,还贴在街边的墙上。安爱春的美容院,就像潮头的一盏灯,不亮,却稳,照着那些想 “做真活”的人。
有人问她:“这辈子最骄傲的是什么?”
她指着店里的顾客,又望着窗外的孩子,说:“把美带给别人,把娃养大成人,就够了。”
这话朴素得像黄海的沙,却比什么都重。
安爱春院长在办公室夕阳西下时,“琪雅美容”的招牌在余晖里闪着光。安爱春送走最后一位顾客,收拾好仪器,锁上门。远处传来孩子的呼喊,她笑着迎上去,身影与路边的芦苇渐渐融为一体。风掠过芦苇荡,沙沙作响,不是柔的,是刚的,像在说:
这世上,总有些芦苇,长在潮头,根扎在土里,风刮不倒,沙埋不死。她们不是什么英雄,却替无数底层人扛住了风这风,既是生活的,也是时代的。
港城的雾又要来了,可那盏灯,总会亮着。
(黄子渊 萧文 王越)